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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存仁回忆: 陈光甫的一元开户, 把银行藐视小客户的作风一扫而尽
发布日期:2025-07-19 07:24    点击次数:178

拜识经过 蔼然仁者

陈光甫先生是中国银行界稀见的奇才,我在上海时,曾经见过他几次。当然我认识他,他不会认得我,但是我见到他那副诚恳和朴实的仪态,真是一位忠厚长者,非但和蔼可亲,而且一些没有大银行家高不可攀的傲态。

一九四八年,我到了香港。在最初的两三年中,上海菜馆没有几家,有一家开在湾仔巴喇沙舞厅下面,叫做巴喇沙上海菜馆,我和四个朋友常到那里去吃午餐,菜肴尚合上海人的口味。有一次见到菜馆的一角,光甫先生和三个朋友也在进餐,光甫先生的面色甚佳,他虽已届高龄,但是身体很壮健。

那一天恰好见到一场活剧,就是在右边角上坐着三个客人,点了许多菜肴,边吃边谈。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向那座上的一个客人,当众大骂说:"你从前是法院院长,胜利后的高官,我是做过汉奸,你收了我家属四根金条答应不判我罪,结果我还是锒铛入狱。"这人说时迟那时快,伸出手掌,就向那个被骂者掴了两个耳光,同座的两个客人,趋前阻止他已来不及,论情况三个人应付那一个人也打得过,但是那位被掴的人却阻止他的朋友不可还手。来人又说:"你究竟认不认识我?"被指为院长的人却摇头说:"不认识。"那人哼了一声说:"我就是某某人,你连审了我十多堂,拿了我的金条,还判我有罪,不会不认识我吧?"又说:"我打你,在香港是犯法的,你不妨即刻打电话,召警察来拘捕我,我要把这个新闻,闹到香港的人都知道。"那个院长这时两颊通红,拉着两个朋友就走。那人还追出去,跟在后面高声大骂,直骂到三人踏上的士而止。

当时我的一桌人,见到这出活剧,为之叹息不已。而邻座的光甫先生,却感喟地对他的朋友说:"那位院长,我是认识的,打他的人我也认识的,在此情形之下,我只能保持镇定,无法理会。"足见光甫先生修养有素,从不会去置身是非之中。

我到了香港,即在九龙弥敦道开业,有一位香港上海商业银行(在上海时叫做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董事夏鹏先生,他是上海商务印书馆创办人夏瑞芳之子,号筱芳。夏先生年事虽高,精神仍佳,早已移居美国,但每年总要来香港参加会议,或料理他个人私事,他在香港仍留一居住之处,逢到有病,于西药吃得太多有不良反应,因此多年来都就诊于我,去年还来我诊所要我开补中益气的药方。

十四年前,陈光甫先生家突然打来一个电话,要请我出诊,而且说明是夏鹏先生介绍。他居住半山宝云道,深恐我不易找到,所以要派汽车来接,我的挂号处为郑重起见,再打一个电话去,探询是否陈宅来的电话,回电话说是。届时他的车子到来,我就坐了他的汽车上半山。到了那边,我看到他客厅中的陈设,很是简朴,摆书的架子是藤制的,书籍并不多,只有一张红木大理石的圆桌,以及四只大理石的红木凳子,可是地上并无地毯之类,沙发也是很旧,不像银行董事长住宅的气派。

不一会儿,光甫先生从卧室中由人扶着出来,他虽在病中,还是谦恭得很。我心想,他是一位长者,对我并不需要这般客气,他这样一来,倒令我更加肃然起敬了。

光甫先生坐定之后,稍有喘息,却仍然问我的年龄籍贯,我答称生于上海县城之内,他就问我:"有位沈熙瑞先生,我知道他也是上海县城内的世家。"我说:"是,我与沈先生是很近的亲戚。"寒暄之后,我就开始为他诊脉,他的病情,不过是正气虚弱,津液不足而已,附带的都是小毛病。

诊毕,圆桌上已放好文房四宝。他的太太出来招呼我到这桌上开药方,也是客气得很。那次我没有带门生去,就自己用毛笔处方,正写完脉案,光甫先生便走过来,坐在我身旁,我就说:"你老人家不必陪我。"他一眼看到我的毛笔字,称赞我说:"你的字体很清秀,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最怕吃苦味的药。"我说:"这一点,我会遵命的。"药方写好之后,他拿去一看,好像对中药很熟悉,他就说:"这几味药不但不苦,而且很对我的病症。"我就要他连服三剂,以观后效。

三天之后,他打电话来说:"服药之后,精神似乎好得多,你可不可以再来一次?"我说:"好,我准定来。"如是者我为他连续看了五次,精神日益进步,轻微的气喘也消失了。他坐在沙发上和我详谈说:"西医有西医的长处,但是西药却有好多坏处,从前商务印书馆的创办人之一高梦旦,在书斋中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我已忘记,下联是'一生反中医',可是到后来,他却误于西医而死,而且最可怜的,他的病只是胃痛而已。"我说:"中医的诊断和检验方法远不如西医,但是所仗者是药物有综合性、连锁性的功效,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且中药也没有副作用。"光甫先生听了,频频点首称是,说:"你应该从事于发扬中药为第一。"

记得我的诊所迁入华英昌大厦之后,陈光甫先生由该行九龙区分行经理王宗鉴先生陪同到我诊所来看病(王君与我同属半岛狮子会会员),他来看病,所穿的衣服很朴素,头上戴着一顶旧呢帽,他看见座上已有好多病人,就安坐在一角等候着,足见他什么事都遵守秩序的,幸亏我一眼看到他,就迎接他进入我的诊病室,别的病家见他已是高龄,也无异议。

诊病完毕之后,他说:"你外边墙壁上挂的那幅医家座右铭,实在有深刻的意义,要是医家都能照你的座右铭诊病,那么对病家真是造福不浅。"我说:"不敢当!不敢当!我现在要送你一幅乐天长寿辞,祝你健康长寿。"他说:"我早已看过你在《星岛晚报》写的《心理卫生》,讲得很透彻。"说罢,就由王君陪同离去。

自从这次来门诊之后,他就常常来看病,我对他说:"你的肠部有些不妥,应该对饮食方面多多注意。"他就说:"真是一言中的。"

邀我到行 当众演讲

有一阵,他不来看病,因为他的健康已转入佳境,他特地托人传言说是:"光甫先生自己不能对行员作心理修养的训练,要请你到九龙总行去演讲一次,目的要使行员们经常笑容满面,对顾客以服务为上。"我便接受了他的邀请,就在某日中午诊务完毕之后,到九龙旺角分行旧址二楼,演讲了一小时,光甫先生也坐着听讲,讲毕,他就陪我到他的办公室去进餐,菜肴十分丰盛。他说:"你的演讲对行员们影响极大。特别是好多女职员,你说笑容满面,可以增加美丽,消除皱纹、怒纹、愁纹,所以更听得津津有味了。"

但是我察看这个二楼相当的旧,办公室也简单得很,足见他处世自奉甚俭,这次他这般盛宴款待,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半岛茶叙 笑声不绝

光甫先生健康日益转好,不一定每天下午到九龙分行巡视,却时常特地由香港到半岛酒店大厅来饮茶。他认为半岛大厅高爽而又古雅、气派与别处不同,所以他就成为茶厅的常客,总由太太陪同前去。那时隧道还没有通,汽车还要从佐敦道渡轮过来,他想我下午门诊必然人数较少,所以打电话来邀我到半岛酒店去饮茶。因为他是长者,所以逢到他邀我,我就叫门生代诊,即刻就去,相叙无所不谈。他说:"我看你的年龄,你不会知道我创办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时,最初是在上海一条弄堂对面石库门房子里。"我说:"我出道较早。我记得那条弄堂是在天津路邓脱摩饭店旁边同和里内,你的银行最初即在对面,是三开间石库门的住宅,进门时足踏地板,都会发出吱吱之声,而且你在每一个职员座位前玻璃底下,都放着一张印刷品,上面印着'主顾是本行的照顾者,要盛情款待,不可得罪'云云。"

他说:"对,对,对,不过字句稍有不同,那时节已用服务为主的字样。"接着他又说了好多职员与主顾间的笑话:"因为职员太客气了,若干女客户往往会发生误会,以为职员对她有某种企图。"等等。

接着我也讲一段笑话:"从前我初开业时,诊所设在南京路望平街口,对面是劝工银行,每天一早,我就到这家银行去,把隔日所收入的诊金存进去,数目不多,银行职员对柜台外面的人睬都不睬,互相闲谈隔夜打麻将的事,什么你打错一张牌,害我和不出三番,我摸一张七索,才不曾大输等等。非要等有两三个客户来,才慢条斯理地接待客户。那时我还年轻,火气似乎大一些,有一次,我高声大叫:'你们做银行职员,为什么官僚作风如此之大,每天都是讲麻将经,置客户于不顾,真是混账!'岂知那职员竟说:'我把你的户口结掉,不要你这种小客户。'这时有一位经理刘君出来视察,我说:"从前人人怕到邮局、海关和捕房,现在你们这家银行比邮局、海关和捕房中人的架子还大,这算是做生意的道理吗?'这样一骂,经理认为行员实在是不对,当面予以申斥。后来我天天去,要他们即刻就做。我主张传票不应该传来传去,好似公文旅行一般。"光甫先生听了大笑。不料这时茶座上竟出现了这位银行经理刘聘三先生,原来他也在香港。他记性很好,见到我就说:"你那一次大吵之后,有两三个职员因为通宵打牌,被我开除了。"(刘氏与丁熊照先生结为亲家,是由至友张梵龙兄做介绍人,刘氏两年前在港谢世。)

另一次,光甫先生的夫人没有来,他独自在半岛酒店饮茶,我就提起我的老师丁仲英先生,当年担任过上海女子银行董事,叫我开一个户口,我渐渐认得他们的主持人物是严叔和女士,为留美学生,又有姚慕莲的女儿和徐志摩的夫人张幼仪女士等,柜台上还有一位极端漂亮的女职员,人称"石膏美人"。外间谣传这家银行是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陈光甫所支持的。光甫先生说:"是的。"我接着说:"你知不知道还有个谣言,说女子银行是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外室?"他听了笑而不言,涵蕴甚深,他说:"下次见到我太太在座,千万不要提起此事。"我说:"知道知道。"他说:"这样的饮茶真是有助于心理卫生。"第三次茶叙之时,我介绍邵邨人先生同坐,邵先生是最会讲笑话的,我因为门生代诊,实在应付不下去,就不再参加他的茶叙。据说有时光甫先生与夫人一同饮茶,没有朋友陪他,他一样要坐上两小时左右,他观察来往人等,认为这是人生一乐。

贫寒出身 苦学成功

陈先生原名辉祖,后来改名辉德,字光甫,是江苏省镇江府丹徒人,生于一八八一年十二月十七日(即光绪七年农历十月二十六日),年龄比我大二十七年,但是他并不当我是一个小朋友。

光甫先生向来不喜欢出风头,报章杂志很少有他的记载,我查出他的早年史事。光甫先生尊人名仲衡,排行第四,幼年多病,直到八岁时才会说话,就读于私塾。因为他对塾师发问太多,那位塾师说:"你傻头傻脑,将来不会有多大出息。"

后来,他的尊人经商失败,光甫先生便离开镇江,而由人介绍到汉口祥源报关行充当学徒。他的尊人也在那个报关行中做填写关单事务,而英文程度较差,因此令光甫先生在公余之暇补习英文,学费每月为银圆两枚。

这个教师是比利时人叫做狄来( F . J . Delate ),光甫先生经过学徒和苦学英语的阶段,对商业金融的知识已经很丰富了,因为与汉口租界洋人的接触频繁,又激动他出国留学的决心,可是他自己没有钱,而他的父亲也没有钱,所以虽有留学之志,而未能得偿所愿。

后来,汉口海关邮政局招考职员,他报名应试,竟被录取。与他同时考进海关邮政局的人有杨敦甫、杨介眉,日后成为好友,并且都成为商场名人。(从前汉口的海关和邮局是一个机构。)

一九 O 四年,美国庆祝"路易斯安那百年纪念",举行国际博览会,中国也被邀参加,所有展览品的征集工作,由各地海关办理。因为光甫先生负责翻译赴美展览品的英文名称目录,那时海关上英籍关员傲慢无理,光甫先生愤然辞职,辗转到汉阳兵工厂当译员。

先时,陈先生得到德商瑞记洋行买办景维行的赏识。景将他的女儿许配给光甫先生,因为他看出光甫先生的才干,即时结婚。景老先生请准当局委派光甫先生为湖北省参加国际博览会代表团团员,一九 O 四年起程赴美,虽然他的学历未曾在中学或大学毕业,可是他的口才好得很,一切应付裕如。

中国参加国际博览会的出品,除农产品外,都是衣饰器具的模型,比较西方各国的陈列品相形见绌,他就认识到民族自尊心与国家的体面。恰好孙中山先生巡游美国各地,来参观博览会,光甫先生即陪同浏览各处,结为朋友。他赞成孙先生的革命精神,捐出美金五元,表示赞助,然而他无意政治生涯,所以不曾参加孙先生的革命行列。

光甫先生在博览会闭幕之后,决心留美求学,得到湖北驻美留学生监督张权的赏识,许以每月津贴美金一百元,光甫先生就考入山姆卜逊商学院( Simpson College ),入学之后,成绩优良,转入俄亥俄威斯莱大学( Ohio Wesleyan University )。

一九 O 六年到费城,进入费城大学财政商业学院。一九 O 八年,所修学分已满,就此毕业,获得商业学士位。同学都不俗,其中有几个后来是美国财政大员,其后由于陈先生的关系,对中国抗战发生极大的作用。

接着,陈先生在百老汇信托公司实习两个月后,就束装回国,仍然带了许多商学书报,在船上不断研究摘录,所以他并不单单是一位学者,而且是实践者,那时留学生很少,大家对他都另眼相看。

不畏强权 抗命去职

一九一 O 年,中国在南京举行"南洋劝业会",发起人是南通张謇。主持人陈祺,因为在美国国际博览会中认识光甫先生,对陈先生的才能颇为赏识,所以特地邀请光甫先生为外事科主任,大大地发挥了他的才能。闭幕之后,一度任江苏巡抚衙门清理财政局要职。

不久,辛亥革命,程德全被推为江苏都督,他也赏识光甫先生的才学,委任陈先生为江苏银行监督,又主持江苏银行两年,建议将总行迁移到上海,那时节光甫先生有鉴于英商汇丰银行汇款,要走后门出入,且对江苏银行蔑视得很,光甫先生认为有辱国体,但是他仍然为江苏银行创设货栈,从事于押款的生利计划,并订出条例,不收陋规,不荐私人,不受招待,抵押的人都是茧商和蚕农,与该行往来,可以不必受买办或账房的欺侮,一时声誉大著。

不久,北洋军势力南侵,程德全去职,辫子军的首领张勋掌握江苏财政,张措置乖张,笑话百出,勒令光甫先生将存户名单及存款数目抄出呈报,光甫先生坚持不可,立即被张勋免职。这件事情博得全上海工商界都佩服他公正无私,不畏权威胁,这一回令举国皆知,声誉更盛。

光甫先生从此认为得到一个教训,凡是官方办的机构,总是受着政治的牵制,平时都是为各方面的私人插足之地,弊端百出,如招商局、兵工厂、造币厂以及汉冶萍煤矿等,都弄得乱七八糟,明明可以赚钱,却永远是亏本。要是一旦政局起了变化,主持人会席卷所有,一走了之。此风在清末不必说,直到民国时代,还是积弊甚深。所以光甫先生决心不做官,而且他有创办民营事业的精神,决意不接受官方的投资。

苦心经营 上海银行

光甫先生要想创办一家民营的银行,但是从登记起到开幕止,手续浩繁,而且光甫先生自己的钱少得可怜,招来的股份不多,也不易。注册时,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为名,英文的全名是 The Shanghai Commercial Saving Bank ,登记资本为十万元,实收仅八万元,数目要比官营的银行少得多,与当时上海一般外国银行比起来,可以说是渺小至极。

这八万元的来源,是福康钱庄李馥荪介绍一位常州富绅庄得之投资的。(李馥荪,单名一个铭字,是宁波钱庄帮出身,而以研究外汇著称,后来他也设立浙江实业银行,即现在香港的浙江第一银行的前身。)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开幕的那一天,金融界同业纷纷开户存款,名为"挂红",其实就是捧场。其时张公权为中国银行副经理,首先以五万元开立往来户,而且有极长的时间不加动用,消息传遍全沪,大家认为连中国银行都信任陈光甫先生,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就此信誉更为浩大。

陈光甫先生在开幕典礼中,发表演讲说:"本行宗旨,提倡民间的储蓄,即使是微少数目的存款,我们不但欢迎,而且要训练全行职员彬彬有礼,对客户和蔼可亲。"这是上海尽人皆知"一元开户"的第一家银行,把从前银行界藐视小客户的官僚作风一扫而尽。同时还在各中学校分发储蓄盒,积满一元以上,即可开户。今时香港也有若干银行沿用此例。

当天酒会之余,有一位外国银行的高级职员,竟然很没有礼貌地对光甫先生说:"中国人办银行,是永远弄不好的。"陈先生听了,忍而不言,从此更加强要办好银行的决心。

陈先生以美国银行的良好作风为参考,而且想出许许多多的办法,对小家庭也赠送储蓄盒,鼓励他们积满一元即可开户,又办教育储蓄、儿童储蓄及零存整取的办法,这都是凭陈先生个人脑力想出来的。当时金融界的人,特别是钱庄帮对他百般讥笑,陈先生却吾行吾素,一概不理。

严格训练 全行行员

陈先生深知旧式钱庄与银号,势利异常,所谓"看见大佛得得拜,看见小佛踢一脚。"特地亲手订六条行规:

甲 不怕琐屑麻烦。

乙 不避辛苦服务。

丙 行员要为人所不屑为。

丁 一切要从小处做起。

戊 行员间没有阶级之分。

己 高级职员对客户要贫富等量齐观,不可有所歧视。

当时他就采用"服务"两字,为行中的工作信条,这样,果然得到社会人士的称誉。他坐在经理室中,有时见到客户是赤足的农夫,他特别邀他们到经理室倾谈,并且敬茶奉烟,问他们赚到的钱怎样处置。农夫们总是说:"赚到的钱,都放在枕头底下,或是在地上挖一个洞,把银圆埋入地下,不敢上银行,看行中先生们大模大样的面色,实在受不了。"陈先生就告诉他们:"我这家银行,对谁都平等待遇。我是总经理,给你一张卡片,有事的话,可以直接找我,要是抵押屋宇田地之类,绝没有高利贷的恶劣作风。"因此这些乡下农民,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去,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大小存户就多了不知其数,影响所及,一般大客户都到他的上海银行去储蓄了。(上海人对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简称上海银行,不料在香港,对汇丰银行亦简称上海银行,因为汇丰至今仍以香港上海汇丰银行为名。)

如是者经历四年,单单储蓄存款,已达一百万元,再过两年多,高达二百五十万,而银行的公积金,从一千元开始,高达六十万元。从前还是银元时代,二百五十万元,足足可以造二三十座多层的大厦。

后来陈光甫先生又想出一个办法。钱庄往来,叫做九八规银,一切以银两计算。当时他特设一项银两户口,一样用支票,而支票是直式的,这种支票有用得很,我也去开了一个户口,因为我要付房租,房东的日子讲农历,租金又讲银两,收租的人蛮横得很,给他银元,七折八扣,由他去讲,唯有付这种支票,他们就无话可说。陈先生想出这种支票来,钱庄受到一个很大的影响。初时钱庄对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藐视得很,至此已经刮目相看,等这种支票一流通,钱庄的命运都发生动摇了。

不断扩充 自建大厦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行址,起初实在太小,即是上海人所谓"三上三下"一门两窗的石库门房子,后来扩充到隔邻的一座"三上三下",于是行址扩大了一倍,然而还是不敷应用。因为再隔邻是梁望秋的寓所,梁姓认为这幅地风水极好,既不肯租,又不肯卖,陈光甫先生再三地托人向他商量,始终毫无结果。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原址及后面的旧楼,地主是"广肇公所"。当时该公所的主持人是简昭南简玉阶(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主人)兄弟和陈炳谦(义和洋行买办)、冯炳南(外国律师帮办)、谭景娱(棋盘街呢绒大王)及富商甘月松暨永安公司郭氏兄弟、先施公司马氏兄弟,都是广东旅沪的大商界。他们另外在闸北设施诊部及会馆(即寄柩所),广东巨商团结性很强,每年施诊给药,需款浩繁,就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原址及后面的旧楼所入,作为开支。

光甫先生又托了人向广肇公所接洽,想买下这块地,经冯炳南的周旋,议定这块地只肯租不肯卖。光甫先生于是想出一个租地造屋的办法,就是将旧楼拆除,重建大厦,计占地八亩有余,每年付给广肇公所租金八万两,提议以五十五年为期(推算民国七十五年到期),到期将该大厦无条件赠予广肇公所,这个条件相当优厚,但广肇公所满不在乎,又经冯炳南说项,所建大厦原定为六层楼,再加建七楼及一个天台屋宇,赠予广肇公所作为会所及俱乐部之用。

光甫先生造这个大厦,不惜工本,建筑费达一百一十万两。前面是宁波路,侧面是江西路,整座房子的外面,全用紫色大理石砌成,辉煌之极,比了在石库门时代,不啻天渊之别。

从前在石库门时代,光甫先生是总经理,庄得之先生是董事长,只有六个职员,都是光甫先生一手训练成的门生,这六个门生后来都成为银行界巨子,如金宗城先生即其中之一,他在上海已有相当建树,至今精神奕奕,在香港担任香港工商银行董事及其他商业机构董事或董事长等职。

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新厦落成之前,陈光甫对一班新训练成的行员训话,他说:"兴建这座大厦的用意,并非以巨大工程傲视于同业,而是便利顾客,发挥我们的服务精神。过去我们每天出入的顾客,有一千人以上,以后客户至少要超过一倍,人人要笑容满面和蔼可亲,以服务为第一,各人掌握若干户口,废除传票制度,一个人进来存款或支款,要立刻迅速办好,不使客户久候。现在新厦的地租每月要五千两,电费二百两,巡捕捐(香港称差饷)要五百两,另加行员的薪金,开支相当庞大,倘然各位不振作精神尽力服务,怎样收支相抵?我会出其余绪,周游全世界,考察各地银行措施,局部改革,增加各项新兴事业,由庄得之先生、金宗城先生等,将外国的方式改为合乎中国人的习惯,一一实施。"

光甫先生训话后次日,举行新厦落成典礼。

我是他们的老客户,到新厦去参观时,见到存款的窗口有十个,每个窗口管理多少户,由一个专人负责支付事宜,废除了传票制度,因此,收付手续都简单而迅速,据说这是陈先生从美国银行学到的"单位制度"( Unit System )。那时节还没有什么电算机,电脑之类,一律用算盘,他们的职员因为训练有素,所以打算盘迅速得很,每日收工结账之时,如果差一角一分,大家就要算出错误所在,算不出就全体不散。当然其他银行也有这种规例,但是其他银行废除不了传票制度,而服务态度也始终难以改善。上海银行地下设有保管库,全部是十八寸厚的钢壁,库门也是重钢所造,重十五吨,保管箱有六千多个,一时富商巨贾,租用一空。这些情形,在现在不算稀奇,在当时上海却是初创。

行务开拓 屡现奇迹

从前银行开设之前,对招牌要请什么人写,都很郑重其事,经过考虑,甚至不惜巨资去请一流书法家写。如"交通银行"四个字,是由郑孝胥写的,"新华银行"四个字是朱古微写的,"中央银行"四个字,先由谭延闿写的,但是因为一个"中"字,写得不合大众之意,那时谭延闿虽是行政院长之尊,也自认写得不好,因此又请其女公子谭淑女士重写,最后再请其弟谭泽闿重写,才算满意。

陈光甫先生创办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他也请当时的书法家杨学洛写招牌,后来各分行一再缩放制版,字体都走了样。

光甫先生对银行业务一切都讲实际。举例如下:行员都加训练,而且提拨经费,逐年积存,派优良行员出国深造,学成回国之后,成立本行行员实习学校,后来不问自己的银行或别的银行都可以参加,改名为"银行传习所"。又因为年轻的人才太少,所以收十九岁以下的高中毕业生,由行内高级职员担任讲师,光甫先生自己也上堂讲课若干次,一共招了六班,毕业的人共有二百七十八名,所以他的门墙子弟,遍及全国银行界,尤其是早年随从他的学员,旧称学徒,都成为银行首长。

光甫先生是报关行出身,所以在上海银行新厦落成前后,特设仓库部,七七事变前,在国内各地计有四十八个仓库,单是汉口一处,仓库就有九个之多。他又创办铁路货运押汇,使国内小本经营的商人大受其惠。从前钱庄与银行,对外汇都不知怎样做法,他创设国外汇兑部,初时洋人以为陈先生轻举妄动,自不量力,结果也是成功的。

当时,上海办外汇有资格的人,除了陈先生,只有浙江实业银行的李馥荪,所以银行帮中外汇最多的,就是这两家。其时中国人向外国订货,做押汇的都不愿意再看到外国银行的冷酷面孔,所以中国商人如钟表商之类,要购瑞士法郎的话,竟然在这两家银行柜台前排队等候,而且上海银行还在伦敦,纽约,旧金山三地约定代理银行,通汇的地区遍及各国都市商埠。因为光甫先生信誉卓著,先后与英国的银行订立十万英镑透支契约,纽约著名银行也订了美金七十万元的契约,旧金山银行也有巨额透支契约。这个数目在现在看来不足为奇,但是在当时却是数十倍于今时的价值,所以光甫先生在银行界中,真是鹤立鸡群、卓然成家,别的民营银行都望尘莫及。当时民营银行,虽然有"北四南三"之称,然而后来所谓"北四",就是"上海四行准备库"的四家银行联合起来,也抵不过一间上海商业银行,上海的其余银行,也唯光甫先生的马首是瞻。

事业成功 复享高龄

陈光甫先生对外不喜欢露面,对行员却印有"本行同仁励练丛书"三厚册,现在藏有这类书籍的人,在香港仅有二人,其他皆年事已高,移居外国。我费尽心机,才借到这类书籍。

我在翻阅之后,就感到光甫先生的伟大之处,远出于我的想象,书中说到抗战时期的驻美大使胡适之及孔祥熙、宋子文所办不到向美贷款之事,都凭光甫先生的信用和他的同学摩根索( Herry Morgen Thau Jr .)的交谊,才借到巨款。(摩根索与陈光甫先生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同班同学,后来摩氏掌握美国财政部大权。)

陈光甫先生晚年在台北重创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因此,就时时往来港台之间。

大约七八年之前,光甫先生在行中虽居董事长名义,而实际上是徐谢康先生以副董事长地位代理董事长,另外还有一位副董事长是朱如堂先生辅理其事。光甫先生那时已年高八十有余,居住在台北市敦化南路颐养,不久景夫人逝世,续弦朱夫人,无子,女公子名淑英。

两年前,有一个朋友也是金融界前辈的哲嗣,和我谈起光甫先生的情形,他说他到台湾曾经去拜谒陈老伯,"陈老伯先问我是什么人,我就答说是某人之子,名某某。谈上七八句话之后,陈老伯又问我是什么人,我又照答如上。在短短的时间中,陈老伯连问我六次之多"。足见光甫先生脑力已衰退,我就想到这个现象不大好,所谓失忆症。

两年前,我在日本购书,来来往往都在神田书铺区,无车可搭,奔走在烈日之下,汗流浃背,回到芸公园王子大旅馆,正向柜面取钥匙时,有一个人对我深切注视,问我:"你是不是陈存仁先生?"我一听其人操上海口音,便点头称是。那人接着说:"我是陈光甫先生的后辈,是从台湾来日,将去美国。在台湾时见到过陈光甫先生,他说话已很杂乱。只有一句话我听得清楚,是他要我邀请你到台湾去一次。"我就告诉这人,因为未备入台证,怎能去得?那人说:"你由日返港,经过台湾时,只要找一个保人,可以逗留三天之久,是没有问题的。"我经过考虑之后,倒也想趁此机会,去拜候光甫先生一次。

万不料飞机到达台湾,我进入闸口,拿出英国的签证书,守闸的人,坚决不容我通过,交涉甚久,飞机已离机场,闸口上的人说:'你倘然能找一个保人,要陪伴着你才可以进入台湾逗留二十四小时。"我当即查电话簿,先找一位医界老友,岂知此人业已出国,再找一位医界领袖,交情虽浅,但未加拒绝。他亲来陪我入境,又伴着我坐计程车到敦化南路陈宅。那位医友小心得很,说此间雇车十分不便,我仍留在车上等你出来。这时正是下午二时,我见到光甫先生的住处,是一排新建洋房中的一座,我深恐光甫先生正在午睡,就在下边入口处打了一个电话上去,接听电话的是位太太,我说:"我是陈存仁,光甫先生叫我来探望他一次。"

那位太太大约不知我过去曾为光甫先生治病,说:"光甫先生刚由西医看病打针后,正在熟睡。"我听其语气,似乎不知道光甫先生要请中医看病,所以我就乘了原车离去。

那位医友坐在车中,我对他说明情由,他就说那边有一间中泰宾馆,我们去吃杯咖啡,再行计议,不过他总是说:"你不如搭下一班飞机回去。"

到了中泰宾馆,我就在该馆服务处办转机手续,不久即办妥。正在坐下来想吃咖啡时,又遇见一位朋友来请我去看病,医友大惊,连声说"下班飞机时间将到",我也来不及向那位朋友告辞,只好跟着就走。其实到了机场,时间还早得很,原来这位医友怕我滞留不走,他的责任太大,所以他要看我上了飞机,才挥手而别。

这次,我没有见到光甫先生的面,引为憾事。但是我心理上有个准备,认为他已九十六高龄,恐怕此生不会再见到了。果然,在今年(一九七六年)七月二日见到报载:光甫先生已于七月一日作古。

又隔了多日,苇窗兄告我,台北殡仪馆只有市立殡仪馆一家,安排殡仪时日,要相隔好多日子,光甫先生是在七月十三日大殓的,在此期间,只好在台北馆前路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二楼设祭堂,吊者甚众。苇窗因光甫先生生前爱看他主编的《大人》和《大成》,特躬往吊祭。光甫先生现已安葬于阳明山,我记得邵邨人先生也下葬于阳明山,想来光甫先生在天之灵也不会太寂寞。

我写这篇文字,字里行间,虽然没有哀悼之词,但内心却悲痛得很。